輪船一路劈波斬浪,最終在第三日傍晚抵達了上海港口。
這一路上天空始終為陰沉灰霾所籠罩,狂風怒號,風浪喧天。可就在他們乘坐的船隻緩緩駛入港口時,風浪終於漸漸停了下來。厚厚的雲層突然裂開了一道縫隙,灑落的霞光鋪在海面上,彷彿預示著前方的一切都會是光明燦爛的。
馮家的人早已等在碼頭上迎接他們。
見宛起初是打算跟他們去馮公館的,不知為何半道又改變了主意,又要去溫公館住。
還是馮翊客套了幾句,只說若是她在溫家那邊住不下,也可以多來馮公館陪陪溫見寧。
把見綉送走後,黑色小汽車載著他們二人,很快停在了法租界的馮公館大門外。
冬日的天氣里,路邊的法國梧桐樹枝丫都光禿禿的,放眼望去難免有些荒涼蕭瑟的意味。不過據馮翊說,再等幾個月,碧綠的爬山虎會長滿牆壁,那時到處都會是生機與熱鬧。
上一次來這裡是,溫見寧還是一名十幾歲的少女。當時她作為馮苓邀請的客人,參加了一場婚禮,還曾參觀過馮家的書樓。
只可惜,那書樓在日軍攻佔上海那邊就被流彈炸毀了,樓內的藏書也大多被焚毀。後來雖然重建,可馮家人也不敢再把珍貴的古籍再放在其中,如今裡面,裡面空蕩蕩的。
好在洋房主體並沒有被當年的炮火損壞,仍能居住。只是在過去幾年中,馮家的主人們都離開了上海,偌大的庭院平日里只有幾名老僕人看家,冷清得很。
這次他們突然回到馮公館,頓時令這些老人們喜出望外。
有了主人在,這宅子里多少也能有點人氣。
為了避免她勞累傷神,家務事一切都由馮翊親自打理。而這邊剛一安頓下來,溫見寧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著手給過去的親友們寫信。
首先是她的表兄周應煌,當初港島陷落後,兩人便中斷了通訊,之後就由馮翊代為和他聯絡,後來馮翊也離開後,雙方便再無音訊;還有遠在昆明的阮問筠、馮莘她們那些師長朋友,想來這兩年里也為她擔心壞了,自然要寫信告知她們一聲。
其次是已搬到國外住的鐘薈一家,當日她臨走前,曾留給溫見寧一個地址,讓她脫困後可以往這個地址寄信。溫見寧給自己的好友寫了長長的一封信,詳盡地敘述了她走後的許多事。信寫完後,她才想起日美兩國已開戰,也不知她這封信能不能成功抵達大洋彼岸。
香港淪陷已有兩年多,近一年多以來,她已不常提筆,整日做工累得手指都僵硬了,起初寫信時還有些生澀,不過到後來越寫越快,幾乎一氣呵成。
信雖寫好了,不過如何寄出卻是個難題。國內大半地區都已淪陷,日.本和美國也已開戰,這一封封家書想輾轉送到千里之外的親友們手中,不知要費多少功夫。
她對馮翊不無擔憂地說起這些時,卻發現他的臉上浮現一種複雜而欲言又止的神情,可在溫見寧詢問他時,他卻只是笑笑,說一切交給他來想辦法。
既然馮翊都這樣說了,她自然再放心不過。
只是寫給遠方親友們的信還未抵達,溫見寧就先聽說了上海溫公館的近況。
溫家本是商人,自從日軍進駐上海後,他們各地的生意都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,早已不復當年的風光,如今一大家子只能縮在溫公館內,甚至隔三差五還要靠賣掉家中的舊物周轉接濟,這讓剛回去的見宛很不適應,跟溫家人鬧得極不愉快。
至於當日拿了簽證逃回來的見瑜,她至今仍杳無音訊,既沒有回到溫公館,也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,很有可能此生再也不會回來了。
溫見寧對此並沒有多意外,且不說逃難路上的危機,單只是那張簽證,就令人很不放心。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陳鴻望,對方當真會那樣好心地放走她嗎?
這個答案,溫見寧無從得知,除了陳鴻望本人外,或許也只有見瑜才能知曉一二。
見瑜的生死,於她而言,早已無關緊要,可有一件事卻是她必須要做的。
溫見寧在走廊盡頭的小房間里為見綉和梅珊設了靈位,兩個木牌上鐫刻著她們的名字。
她從前不信鬼神,如今卻只希望若這世上真的有魂魄,見綉能聽到她的呼喚,能有個棲身的地方,不至於漂泊無依。
至於梅珊,她們認識多年,溫見寧知道除了錢、美貌和奉承之外,梅珊最在意的就是身後事。在梅珊生前她沒能為她做些什麼,可至少在梅珊死後,她該讓她有個歸處。
在馮公館中徹底安頓下來後,馮翊請一位與馮家有私交的醫生來幫溫見寧做了全面的身體檢查。在港島滯留的這兩年多里,除了胃病和營養不良外,溫見寧身上還有一些搬重物時落下的關節磨損。好在她還年輕,只要靜心修養,慢慢調理好身體,應該不至於有大礙。
自此過後,馮翊謹遵醫囑,開始了每天對溫見寧的嚴格監控。
他為了她早已辭去了在學校的工作,如今賦閑在家,有的是空閑盯緊了她,不准她在書房裡坐太久,不准她一直看書,不准她發獃多思慮,還常催促她多在院子里走動,在花園裡晒晒太陽,這讓溫見寧有些哭笑不得。
不過她還是聽從了他的建議,並沒有急於抓起筆來,而是更多把心思放在了尋常生活上,有時親自下廚做菜煲湯,有時就坐在藤椅上編織毛衣。馮翊就坐在她身邊的另一張椅子上,那雙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手也笨拙地幫她理著毛線。
兩人互相關照,彼此體貼,就如同世間的尋常夫妻一般。
冬日的陽光溫煦而平靜,照在人身上只讓人覺得日子無限靜好。對於剛剛從地獄逃出的人們來說,沒有什麼比這更可貴的了。
在這期間,馮翊也終於收到了家裡的消息。
二叔公病情不穩定,再加上國內如今的醫療條件不好,早在當年馮翊離開後不久,二叔公就在馮苓的陪同下送往美國治病,其他幾位姨娘也陸續出國了。
如今一家人里,除了他們,就只有馮翊的父親還留在重慶。
另一邊,溫見寧也聽說了一些關於溫柏青一家的消息。
當年廖靜秋從港島安全回到內地後不久,生下了一個男孩。只是她和溫柏青的感情似乎出了問題,據說兩人已處於離婚邊緣。至於溫柏青,只聽說他在港島淪陷後的第二年三月,就隨軍赴緬甸遠征了,至今未歸。
對這夫妻二人的事,溫見寧只能默然以對。
只是知道親人們的處境還算安全,兩人也就放下了大半的心。
隨著日子的推移,他們也漸漸摸清了如今上海的情況。
六年前,日軍進駐上海,除了英法租界外的其他區域,都為日.本軍隊所把持。
一夜之間,租界就成了各路人等避難的地方,人口在短期內迅速飛漲,情況也更加複雜。大批文化界人士在租界以文字的方式奮起反抗,受益於這特殊的局勢環境,中國文學的火種非但沒有在上海熄滅,反而在日軍包圍下的孤島上重新燃了火炬。
直到珍珠港事變爆發後,日軍開進駐租界,從那之後,租界也不再太平。
昔日如火如荼的孤島文學,早已在日.本侵略者的多次絞殺中徹底銷聲匿跡。如今市面上所能見到的報紙刊物,全是日軍扶植、把控下的傀儡刊物,他們僱傭了一些軟骨頭的文人來鼓吹和平運動、東亞共榮,這樣的報紙就算拿來當廁紙都會遭人嫌棄,更別提瀏覽了。
溫見寧在翻完如今市面上的一些報紙後,不由得掩面長嘆一聲,轉頭對馮翊遺憾道:「原本我還想離了港島,終於能拾起寫作了。如今看來,我恐怕只能考慮轉行做家庭主婦了。」
港島保衛戰爆發後,她忙於躲藏,幾乎完全中斷了寫作。這次匆匆逃離港島後,也只帶出了日記和少數手稿,其餘的大多都留在了那邊。至於錢財,她更是半分都沒有。
自從十六歲逃離半山別墅後,她一直堅持自力更生了那麼多年,雖然沒能攢下巨款,可也很少為衣食擔憂過。哪怕跟馮翊這樣望族出身的人訂婚,她能憑自己的本事賺錢養活自己,不用仰仗他和馮家的鼻息,也有一份底氣在。
可經歷過港島這一遭後,她卻有些底氣不足了。
港島初淪陷時,日.本人宣布他們發行的軍票和港元兌換比定為一比二,港島上所有居民的資產瞬間因此縮水了大半。不過半年,又變成了一比四。再到後來,就連港幣都廢止了,只能用他們的軍票。若是有人敢私藏港幣,還會被槍決。
再加上糧價飛漲、物資匱乏等原因,如今的溫見寧已徹底成了身無分文的窮光蛋,若不是背靠馮翊和馮家,只怕在上海也難以過下去。
馮翊從容道:「即便不給那些報刊投稿,你隨時也可以拾起寫作。若說別的……這可巧了,如今我也成了遊手好閒的失業者,正在考慮轉行做家庭主夫。說不定在這點上,我們還可以好好交流一下經驗。」為了尋回她,早在動身奔赴港島之前,馮翊就辭去了在學校和研究所的工作,如今回到上海,和溫見寧一樣只是個無業游民。
溫見寧聽後大笑,直到好一會才停下。
馮翊的眼神中帶著欣慰:「這麼多天了,總算見你暢快地笑了一回。」
她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臉頰,微笑道:「那以後我多笑便是了。」
對面的人這才微微頷首,表示讚許。
溫見寧想了想,突然笑盈盈道:「馮翊,等春天到來的時候,我們就結婚吧。」
方才還溫和從容的人突然有些獃滯,一時竟跟不上她這跳躍的思維,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可再看她的神情認真,他頓時說不出話來,好半天才不知所措地嗯了一聲。
(本章完)